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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圓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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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圓三

魏婉感覺她正按著的那一顆心, 輕緩卻又堅定地鼓動。

她自己的心也跳快起來,好似一處冰封許久的冬原,砰——砰——冰面炸裂, 碎冰墜落, 而藏在冰原下河流重新洶湧奔流。

暌違已久的感覺,她既激動又害怕, 微微張唇,多吸些氣,免得窒息。

卞如玉不解:“婉婉你是有話要說嗎?”

魏婉本來沒打算講話,卞如玉這樣問,她想起一事,嘆道:“我最近要出趟門。”卞如玉旋即想追問去哪,要不要他陪, 就聽魏婉續道:“我想找個機會見藺昭。”

卞如玉笑,那自然是不能一道。

半晌, 他酸澀應道:“好。”

“煙綠還能找回來麽?”雖然卞如玉沒在魏婉面前提過, 但她上個月自己發現, 煙雨苑人全換了, 不僅煙綠消失,桃露和霞紅也不在了。

打聽一番,得知發賣出去了。

“不能。”

魏婉沈默半晌,續道:“那我就只能去城裏碰運氣了。對了,想麻煩阿火,我出門時暗中相護。”

卞如玉搭在扶手上的手頃刻攥緊,神色凜然。

魏婉別頭不與對視:“如果我見藺昭一刻鐘還未出來, 就勞煩阿火沖進去救我。”

卞如玉面沈如水:“一個阿火不夠,我多給你派些好身手的暗衛, 藺昭不會發現的。”

魏婉一笑:“謝謝了,我真的很怕死的。”

卞如玉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,真想擁她入懷,強自鎮定,定在輪椅上問:“你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?”

魏婉頭轉回來,看著卞如玉,良久,眸若春水,綻放清淺笑意:“我回來就告訴你。”

卞如玉一個“好”卡在喉頭說不出來,最終點了點腦袋,算作答應。

魏婉隔天就出了門,專挑相府周遭晃蕩,還沿著相府到禁宮來回走了一趟,沒“邂逅”藺昭,打道回府。

她回得比較早,想著多少要同卞如玉說聲,就去寢殿,結果發現黃太醫一個人就能幫卞如玉灸針。

卞如玉楞了一會,雖然背躺著,卻仍扭頭看向施針的黃太醫:“太醫今日才告訴我,他一人也能行。”

黃太醫心道啊對對對,因為自己叫黃連,所以總要啞巴吃黃連。

“是,臣今早來的時候靈光一閃,想到了一個人施針的法子,也不知道能不能成。還得多謝九殿下,肯讓臣一試。”

黃太醫手上的針在不損療效的情況下,稍微紮重些,也只能這樣出氣了。

卞如玉手指碰了下黃太醫身側。

黃太醫:“唉,好像不大成功,要不還是魏姑娘您幫我嗎?”

魏婉笑笑,熟練找出下一根該用的針,給黃太醫打下手。忙了差不多一個時辰,送走黃太醫關上殿門,魏婉回身就瞧見卞如玉在榻上挪身。

她想,每次都灸這麽長時間,又頻繁:“你這腿一定會好的。”

“你見到藺昭了嗎?”

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,皆楞了楞,卞如玉先笑,回魏婉的話:“會吧,太醫說快了。”

其實他不大有信心。

都說事不過三,可從小到大治腿早超過三回。

沒有一回能站起來。

好是什麽樣子?

他已經忘了。

“我小時候可喜歡騎馬了。”卞如玉望著窗外笑,“我四歲就試著上馬,要踩兩個馬凳才能上去。沒鞍的我也敢騎,站著跑了一路,就在京郊的馬車,結果第二天蹲都蹲不下去,坐也很難,不得不站了一日。”講到這裏他聲音止住,那時候可討厭站了。

他只在京郊跑過馬,還沒有打馬河川。娶妻都是騎高頭大馬迎,他也不能,到時候坐著輪椅去接魏婉……

卞如玉笑黯下去,覺得自己讓魏婉丟面子。

一雙夾雜愧色的眸子向魏婉窺去,才發現她已經從站在他對面變成站在身側。

魏婉腳下朝卞如玉又挪了半步。

卞如玉見狀想牽她的手,習慣性又伸兩指,然後想起來早就允他牽整只了,便五指皆伸出,魏婉卻更近些,挨著卞如玉坐下:“那你腿好了以後要教我騎,我還不會呢。”

卞如玉胳膊順勢繞到魏婉背後:“好,一定教你。”

她明明就是尋常說話的語氣,沒有刻意討好和嬌軟,卞如玉卻聽得骨頭都酥了,又有幾分緊張,想就勢攬住魏婉的腰,又不敢,落在魏婉背後的手懸空,握拳,松開,再握拳。

“我今天沒遇到藺昭。”魏婉到此時,說完了卞如玉的事,才開始講自己的。

“嗯。”

魏婉覺得他這反應不太對,順著他的餘光往後一瞟,卞如玉被抓個現行,張口結舌:“我、我……”

魏婉笑了笑,捉住他的手,帶到自己腰間。

卞如玉一下喜笑顏開,緊緊摟著,甚至有那麽一霎,覺得藺昭不藺昭的都無所謂了。

魏婉垂眼不看卞如玉,看似面色平靜,其實耳根也微微發燙。

之後一個多月,她又去“撞”了四回,均未遇著藺昭,反倒得到了卞如玉從宮中帶回的消息——藺昭得了風癥,並且病得很重,告病在家,早朝都沒來。

魏婉沒表態,再後來的兩月裏,她還是時常出去,不全為尋藺昭,但存三分找他的心思。

沒找著。

連公孫明方都沒遇見過。

“他日日在家湯藥吊命,壓根不能出門,你又怎能遇到?”卞如玉悠悠笑道,“藺昭已經六十幾日沒上朝了,人人都在傳,他要因病致仕。”

卞如玉最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,同僚都在惋惜,藺相正逢青春,本來還有幾十年仕途,可惜了。

父皇似乎也有幾分信……

魏婉胸脯微微起伏,這事拖了三個多月,再克制也難抑焦躁:“我再去碰一回吧,必須有個了斷。”

“嗯。”卞如玉應聲,到底是什麽事?

其實依舊十分好奇。

但魏婉說回來告訴他,那就不問,等她回來。

卞如玉擡臂攬上魏婉的腰,丹鳳眼偷偷往她臉上瞟,接著瞥自個肩頭,什麽時候能更近一步,她腦袋能稍微歪一點,靠上他的肩膀呢?

卞如玉想了下,估計要等很久,不如他自己靠過去。

魏婉忽覺肩上一重,再一看,卞如玉腦袋竟壓在她肩膀上。

她定了會,無奈輕笑。

翌日,魏婉出門去探望陳姐和劉婆——卞如玉接收德善坊後,重新建了許多公租的宅子,陳姐劉婆也搬回去住,周圍都是老鄰居。

她拜訪完,剛出德善坊不遠,就在人流中瞅見公孫明方。

他立在街邊賣梳子的攤前,正拿起一只木梳。

魏婉快慢不變,緩緩走近公孫,在他背後福身:“公孫先生。”

公孫明方握著木梳,轉半個身子同她點了點腦袋。魏婉笑問:“先生想買梳子?”

公孫不茍言笑:“隨便看看。”說著放下木梳。魏婉心道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冷漠疏離,正思忖再怎麽搭話,公孫突然主動發問:“你要去哪?”

“我、我剛訪完朋友,準備回去。”

公孫明白她說的回去是回楚王府,不知怎地,不自覺又點了下頭。

“順路,一道走走。”他毫無起伏地邀請。

正襯魏婉心意,二人並排慢行,走了三、四十步,四面無人亦無攤位鋪面了,公孫忽然輕道:“公子等你,就在上回那間密室。”

魏婉蹙眉:哪間?

哦,想起來了,上回躲麗陽,梁徹帶她去的那間。

“那宅子我進不去呀。”魏婉低低道。

“我給你開門。”公孫依舊是一副死人臉,話音落地就丟下魏婉,大步流星,眨眼功夫就與她一個街頭,一個街尾,消失不見。

還好那宅子離凈德寺不遠,魏婉記路,自己尋去,叩門一聲,門開一縫,她推門進去時還好瞅了一眼,不然指定會被佇在門後的公孫嚇到。

水缸對吧?她記得的,自己主動走到後院,掀開缸瞅第一眼,就覺腰上一緊,之前默默跟在後面的公孫摟著她躍入缸內,剛落地就立刻松手,魏婉差點沒站穩摔倒。

她不禁瞥向公孫,許是缸中幽暗的緣故,他的臉色更難看了。

“先生先。”魏婉做了個請的手勢。

公孫看她一眼,並未謙讓,率先走向暗道,兩人都閉著嘴巴,但間隔不遠,她有時慢下腳步,他便也慢,似乎有意等她。

一路到密室門口,公孫突然轉身,魏婉差點撞上,後退一步。

公孫又看她一眼,才開口:“公子在裏面等你。”又道,“機關已經解了,你推門便是。”

“謝謝先生。”魏婉施了個禮,推門進入密室,公孫則守在門外,並未入內。

室內,藺昭坐在桌前,桌上一盞明燈,照得他眉眼昳麗,眸中泛著淡淡的光彩。

門一關閉,藺昭便啟唇笑道:“你在找我?”

魏婉走近兩步,上下打量一番,他哪有一點生病的樣子。

藺昭猜到她在想什麽,笑道:“要來見婉婉,自然要用最真的樣子。”

他自始至終篤定自己的心也是真的。

魏婉垂眸盯著地上青磚。

良久,藺昭微笑如故,只原本搭在桌上的右臂垂下:“既然來找我,為何又不發一言?”

魏婉其實來之前就想好開場,長長一段,既客氣又繞彎子,正準備照著說,藺昭突然搶先道:“婉婉盡管開門見山。”

魏婉的唇張著,頓了頓,沒有闔,直接改口:“上回宮裏的話,總覺沒聊完。”

藺昭無奈笑笑,一個水泡,你舍不得挑,我也不下去手,那便只能一直拖下去。他是男人,還是由他來挑吧。

藺昭負手站起:“我的確是你的老鄉。”

他身量高,魏婉仰頭才能對視:“壽州的?”又想不對,游氏多是濠州籍,“濠州?”

藺昭低頭,也許是對視的機會越來越少,一有便逮著不肯放過,牢牢鎖住魏婉雙目:“不錯,濠州。”

魏婉點頭。

“婉婉究竟知道多少?”

他的聲音低且深沈,很是誘人,魏婉卻沒被迷惑,只答道:“不多,只曉得公子您是我們淮西的家主。”

藺昭聽到“我們淮西”四字,很是受用,唇角旋高,追問:“誰告訴你的?”

“沒誰,我從你的昴日星官戒指猜出來的。”

“原來是我自己告訴你的。”藺昭飄飄讚道,“婉婉聰慧。”

魏婉仍舊仰頭:“你是都督的兒子嗎?”

藺昭旋即輕笑,連著數聲,魏婉聽出毫不掩飾的嘲諷意味,甚至連他笑中的冷意也漏出少許,不再掩藏。

“大伯怎麽會有兒子。”藺昭眸光漸冷,都怪那女人。他直背昂首:“我乃江州刺史游水流之子。”

藺昭越離越近,魏婉心生緊張,呼吸漸短,卻努力鎮定:“游刺史一家不是被帶回京師了嗎?”

藺昭忽地把她手一捉,從前兩人亦十指觸碰過,每回藺昭手都好暖,這回卻比魏婉還冷。

藺昭抓著她的手晃了晃,婉婉的手變暖了,說明她氣血比以前好了,想她剛來相府的時候,寒冬臘月,手上全是凍瘡,糙得不行,經常沒長好痂就掉了,反覆流血,給她上藥,把柚子皮攢到冬天給她煎水浸泡,後來每年一立冬就往她手裏塞暖爐,才慢慢養細嫩了。

這都是自己的功勞。

藺昭嘴角揚高,但很快就重新撇下來,縈繞寒氣:“我淮西男兒個個鐵骨錚錚,寧死不屈。城破父親大人捐軀後,尚有數個時辰的巷戰,賊人才攻進游府,而娘親就在這數個時辰裏生下我。”

他原來是遺腹子,魏婉心道,餘光偷瞟被藺昭勒緊的手腕,她好像不再習慣他的觸碰,不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還隱隱有些反胃。

“我娘有生孕這事沒有外傳過,所以卞裕那只狗不知道。”因為淮西人從不通敵,所以只要有心隱藏,消息就傳不出去。藺昭想到這頗為自豪,扣著魏婉的拇指在她腕上摩挲了兩下。

魏婉汗毛倒豎,強自抑住:“然後藺大人在不知道真實身份的情況下,收養了你?”

藺昭面色覆暖:“義父是天下一等一的肝膽義士,義母將生,他以子易子,李代桃僵。”

許是藺昭手太冷的緣故,她想了一會,也跟著發冷:“所以……”魏婉顫聲,“藺大人真正的血脈是妙儀?”

藺昭聞言倏地別首,躲避魏婉視線,少傾,又回過頭來,重著盯她,無聲苦笑。

魏婉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的,講出自進密室以來,唯一一句不假思索,沒有目的的話:“你怎麽不早說。”

如一聲起伏嘆息,輕扣藺昭心房。

他把房門打開:“不是我不想說。”

藺昭仰頭看了須臾密室石頂。

因為他不是真正的藺昭,所以有所為,有所不能為。

無奈何。

其實不必告知魏婉,卻心弦自撥,想告訴她,“我的名字叫游玉城。”

“你要報仇嗎?”魏婉的聲音已重鎮定。

“當然。”藺昭毫不猶豫接口,緊緊牽著魏婉,到時候他們一起報仇。

“會又起兵戈嗎?”魏婉心裏忐忑打鼓,“黎民無辜。”她抑住不適,打算反牽藺昭的手,“不要再家家戶戶掛白綾。”

淮西不要,京師也不要。

藺昭卻以為她僅說淮西,笑道:“不會了。這回我們會贏。”

他這一答,魏婉反而心沈:京師百姓是不是要遭殃了?

正斟酌試探的字句,藺昭噙笑再道:“京師會燒起來。”

“那樣百姓會遭殃的!”魏婉沖口而出,指間停住,沒去反牽藺昭。她現在心拔涼一片,卻又慷慨激昂,突然不慚地設想了當年情形,倘若她是冷夢雲,倘若聖人為了奪回冷夢雲,先挑起兵戈,她就把聖人殺了。

倘若是游在雲先起兵,她就把游在雲殺了。

不管她愛他們哪個,不管他們對她多好,都要殺,必須得殺。

家國黎民最前,情愛最末,舍情愛,保太平。

魏婉仰著腦袋,睜圓雙眼,靜靜等待藺昭再開口,告訴她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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